水门采风作品㈢ 刘建平 | 幽幽茶香

字体:[] [] [] [打印] [关闭] 发表时间:2020-05-22 22:10:35.0  推荐人:张金霖  推荐老区: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来源:今日老区

原创 刘建平 书香霞浦

说起芦阳,聊的往往不是村子本身,而是村外的茶园。峰峦叠翠,绿接天际,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溢美之词。村里村外四处弥漫的茶香,丝丝缕缕,可嗅可闻。细品,还有着不一般的幽香。

早在两宋时期,海外贸易中,除了丝绸和瓷器,茶叶也占有一席之地。芦阳离海不远,但村史不到六百年,应该赶不上这个趟。村庄的选址是否与茶叶有关,不得而知,但却与一场雪有关。某个寒冷的冬天,下了一场漫天大雪,这在低纬度低海拨的霞浦,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但奇迹在雪天里仍在继续。郑氏一世公于元末从中原一路入闽,又辗转来到山脚下的陇头后方里,靠着为东家看牛,养活自己和家人。忽又数年,还是找不到落脚点,心头的愁绪如雪天铅云般沉重,不幸的是,雪天里,看管的牛又走失了。牛在农村,是耕地的牲口,也是贵重的财产,丢了就似丢了性命,只得慌慌地寻找。

雪到底下的多大,没有交待,应该不小,否则山下不会有积雪,应该也不大,还没到积雪不化,没膝难行的地步,否则四野茫茫,就难寻上山的路了。山上白雪皑皑,牛卧之地方圆几平方米内却无片雪,不知是牛融雪而化,还是雪遇牛消散,落不到地。黑白相间,郑氏祖先一眼就看到了牛。那一刻,应该不止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有找到家园的饱含热泪吧!

芦阳还属于荒野之地时,一棵桧树就已在此地活了三百余年。在乡村,树活得足够久,与村庄就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如果又荫庇了后人的繁衍,会被奉为神树。神高高在上,很少会被借以命名。芦阳也一样,不称桧洋,而叫芦洋,大概是当时乡野遍生芦荻。芦荻,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与水生的芦苇有别,更适合在山坡谷地间生长。芦荻收获,既可制作除尘的扫帚,又可作为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的芦荻,噼吧作响、火舌喷吐,火星四溅。灶前,既是冬季人们驱寒取暖的去处,也悠远着山村孩子童年的梦幻。

桧树孤植高远,芦荻丛生卑微,不远不近是茶树,可惜那时还没有。于是选择了与人们更为亲近也更为熟悉的芦荻,把自己的村庄叫做芦洋。

牛卧之地,郑氏祖先并没有忘记。举家迁居十余年后,在此处建了一座道观,顺带掘了一口井。井水清甜甘洌,取之不竭。神奇的是每相隔十余年,井水会满溢一次,相应的,村里便出一秀才,应试不爽。但也止步于此,未能考取进一步的功名。村人动了心思,在井溢的又一个轮回里,将道观改为学堂。某个深夜里,塾师清晰地听到井水咕咕冒响,披衣推门而出,月光下,一顶纱帽飘浮在井水里,便伸手打捞。纱帽浮浮沉沉,怎么也触碰不到,总有一指之隔,只能放弃,又心存不甘,拜揖再三,取一瓢饮。当夜,秀才梦见戴帽而眠,似有神谕。第二天,辞了私塾,潜心读书。逾三年考取了举人。

耕读世家,耕是基础,读是目的。古代读书要有充足的财力供给,仅靠贫瘠山地的深耕细作难以为继,也许芦阳茶园就发韧于此时。

清咸丰八年(1858),一桩公案被详细记载。案由是斗役王忠诉请生员郑家辉等侵占官山。斗役又称门斗,是古代官学的仆役,相当于现在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严格意义上讲,王忠不是官学的负责人,并不具有现代民事诉讼的主体资格,不过古代职责边界不清,官山与官学具有一定的利益牵连,由其提起诉讼,倒也是情理之中。起诉的理由就有些吊诡了。王忠认为,郑家山林坐落于土名榅杉樟溪尾等处,而溪尾地方有个彭厝,恰恰官山又称为郭黄彭厝基。均有彭厝二字,所以官山肯定被郑家霸占了。案情是,从郑家后代郑铭提供的新旧契约来看,争议的土地原为郑家所有,后来卖给吴姓人家,至清嘉庆四年(1799),吴姓子孙吴柱一又转卖与郑家,土地的流转是清楚的。但官山为学田,所谓学田,不是用于建学校,而是以收地租养学。再三诘问,有无确据及何人承种,而王忠总总不知。判决理由很简单,由于争议的标的是官山,应由主张官山所有权的一方承担举证责任,由于举证不能,应承担败诉责任。

董知县对证据的审查判断,即使从现代的眼光来看,亦具有启迪意味。他赋予了官与民争的诉讼以更高的证明标准,即不适用一般民事案件的高度盖然性标准,而采用与刑事行政相同的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换句话说,王忠要打羸官司,除了要有确切的权属证书,还要进行现场查勘,使书证和物证达到高度一致,同时,还要进一步说明土地失管的时间和事由。

这是一份颇具现代意识的判决书。董法官将判决内容勒之为碑,予以公开,就超越了个案处理的具体规范,而树立了类案裁判的普适规则。

其实,彭厝只是一块窄狭的土地,也无人耕作。打官司已超越了土地本身,体现的是当时当地的土地紧张状况。石碑具文而立,立于道观,让芦阳的土地争议有法可依,有理可据,并且完成了茶园由占用土地向开垦荒山的华丽转身。这样一块具有文献意义的碑文,后来却被村里的醉汉毁坏,断碑犹在,记录着醉汉失德失行的耻辱。

芦阳地势跌落,山峦起伏,既无出境的溪流埠头,也无运抵港口的宽阔古道,茶叶贸易兴起的条件并不具备。芦阳地处高山,云岚缭绕,与海相近,海雾蒸腾,村里的芦阳溪蜿蜒西去,有梅花墩、燕窝潭、虎坑,聚水成涓,涓涓溪流,滋养着这片土地,形成了天然的产茶之地。女子采茶犹可胜任,最初的拓荒却少不了男子。生男添丁一直是家家户户的期盼。郑氏传至十九世时,有一太婆接过了这一朴素的愿望。

故事里的太婆以鸡生蛋,蛋生鸡的持家理念,几十年如一日,临终时,已是几代同堂,人丁兴旺。太婆有遗言:后代扫墓,祭品要有煮熟的红蛋。以太婆在家族中的威望,后代子孙即使不解也会照办。吃红蛋生男孩,是太婆的后代女儿媳妇感悟出来的,验证的则是更多吃过红蛋的女子们。太婆话里的玄机解密后,太婆的墓就成了红蛋墓。

太婆平淡的一生只着眼于家族利益,死后亦与丈夫同穴,其线性的生平也未被添加太多的传奇色彩。虽然遗言灵验,最终却未能成为方圆数里的地方神。

岑岭观涛,玉山睛雪,皆可入画。但要概括固定为芦阳十景,还得依易学大师黄寿祺返乡邀临芦阳时所作的题咏,理解自然景观需要也融合与借势,景色常在,未必引人入胜,但在光线、晴雨以及角度的条件下,却会呈现出与平常不同的一面。如题为《古桧盘云》诗中所言:夜深风雨至,变化作云龙。借一场风雨,桧树就活过来了,树生烟,烟笼树,最是迷幻。芦阳十景是静态的,也是动态的,金峰的高耸,也要夕照的辉映。

芦阳的故事也一样,叙述之间未必有史料,可这又何妨,故事本身就有记忆的内核。现在的芦阳,每逢采茶季,漫山都是采茶人,身处芦阳,身处茶的世界,村庄与茶的关系不可能熟视无睹。就象茶叶浸泡水中,就会舒展开来。杯茶在手,幽幽茶香总是沁人心脾。

刘建平,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生于霞浦三沙,一名法官,喜爱散文创作。形象与逻辑思维兼有,于是散文中有着一抹理性思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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