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霞浦 | 汤养宗: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字体:[] [] [] [打印] [关闭] 发表时间:2024-10-10 20:12:43.0  推荐人:张金霖  推荐老区: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来源:今日老区

汤养宗 霞浦新闻网 2024年10月10日 19:56 福建

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在别人的指纹锁上对指纹

有时会搭错电梯,来到身体的上层

或下层,在相似的门锁上对指纹

用自己的姓名再去验证打开

别人的名字,结果不是

天下又多出被自己吓了一跳的贼

我也不知道,身体服从了

谁的召唤,把自己带到另扇门

用一根指头,做一手遮天的事

这莫名其妙的触犯,魔幻,梦呓一般

事后感觉是,又要去做一次人

当中显然被什么做下手脚

那样亲密又自以为是地对谁对了一下指纹

这纠缠

说不清这纠缠才是正确的。从卵到蝶

又从蝶到卵

过程中又完成了一次与谁的吵嘴

那挣脱那弥合那修复

总是要拆散重来

“正在回环的程序都是一门伟大的技艺”

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一想到把石子扔向天空

还要落下来,我心安然。

唢呐说

把那送不走的魂都交给唢呐。兴冲冲

又来人间的,也帮他吹响

唢呐一响,不是为逝去就是又有人登场

来来去去的,唢呐都在催着走

向生疑为向死,绝境或者坦途,细听中

常常有那堵着的慌

天堂在左边,右边宰猪场

唢呐只说三件事:出生,拜堂,升天

唢呐愁,唢呐笑,吹不哭的人正穿红衣裳

妖的琵琶。魔的笙。唢呐一响,来了大王

游荡者

一直是个游荡者,不知与月光、影子、雨水

是敌人还是朋友。有时摸着

自己的身体,如摸到一只荡气回肠的候鸟

摸到江南和江北。

与万物若即若离,与自己分分合合

我多像是曹营里的那个汉兵,将每个天亮

反穿成似是而非的衣裳。

只有你们是定若磐石和人见人爱的始作俑者

我管不住自己太多暗藏的小脚

与谁有仇般踹着空气中的这头与那头

一直是一些气体养着我

一直是一些气体养着我:一首诗的

涕零是。在诗句里放弃了浮名也是。

那谁说的,要跟只蠢蝴蝶越过大洋去航海。

苍穹之下的滚滚泥丸是

古道再徘徊,长亭,界碑,草叶低喧也是。

想到大块大块的爱会死

便有几万里土地是多出来的

几万里那么大的地盘

让我一而再地摸到虚空,这人间烫手的红铁

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黑暗

高铁停了下来。某天,我被人派来

迎接那个来自月亮的女士

她没有手机号码

但有模棱两可的地方性小语种

这就足够了。

好像

从来就不存在黑暗。

我已习惯了这项日常性的

接待任务,接受不时要来到的

天上来客。就像我

经常要自以为是地去了一趟月亮上

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每到要紧处,旧墨就要露出来

扔了再写,写出来的还是旧墨

帝王蝶在万里迁徙中不断更换身体

到达的,依然是自己

最旧的基因。

隐姓埋名也好,腾挪与跳脱也好

有些事我们一做再做

后来那新出手的,比我们古老的手还要旧

有些我们从没有见过的动物,正是

你我的前生。

中元节,想起了肩火

你还能在夜里独步行走吗?依靠着

肩膀上两盏火,走进久违的家

又到中元节,我再也看不到

大路上无头行走的人

那些老鬼和新鬼,在死去之前

早被人取缔了生命中这古老的火

我们自身能发光的东西

都已悄悄熄灭,没有什么

能向我们演示,谁仍旧自带光芒

我们左怕右怕,在空气中

瞻前顾后,心虚的鼻息

早就吹掉肩上的火种

所有夜行的人,多像是一截

正冒着烟的黑炭。小时

母亲嘱咐过:走夜路时千万不要回头

事到如今,肩上这两盏火,早已不在

我偷偷观察过许多人的脚后跟

作为一项不与人争辩的秘密,是我

偷偷观察过许多人的脚后跟

多年来我多么处心积虑,经过

明目张胆地查看,暗地里默默地盯梢

旁敲侧击中盘诘,发现

许多许多的人,脚后跟都留有厚厚的茧皮

医学上称胼胝,是长期摩擦刺激

导致的皮肤角质层增厚

我的推断进一步坐实,印证

夜深人静时,他们都在床上练习过飞翔

一再地,蹬踏与磨蹭过脚后跟这层皮

大寂静

想到老虎在享用梅花鹿,有大寂静。

想到母亲当年化作一缕

火葬场上空的青烟散去,有大寂静。

空气里飘过一番体息

像谁隐姓埋名,而群山烂漫杜鹃在啼血

有大寂静。又见到镜中自己

一副无路可逃状

人子的模样,人父的模样,欲言又止状

——有大寂静。

东吾洋上的三桅船

物种少了,包括不是物种的三桅船

包括投映在海面上的帆影

细看,有不断多出来的神鸟之翅

直接不再隐藏别样的身子

这是我少年时的东吾洋,一艘三桅之船

可以变幻而形成别的名称

用别的身份,使用着水中的翅膀

它在海面上不断增多,并无法确认

天上的云朵也是联盟的一部分

因为这三桅船,早年的我

最爱把蝴蝶与飞鸟混为一谈,也最爱

与人顶嘴,说这是东吾洋的哲学

多出来的,都是行船人需要的

化身,在飞鸟与飞鱼之间

有个最为妥帖的名称在扇动起翅膀

在变幻中,日子越显得多重性

如今,这种船不见了,哦,我的东吾洋

海面上给我无数双翅膀的东吾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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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秘

衣角与抽屉里存放的几粒类似于

小石块的东西,我从不轻易示人

那是月亮与火星的碎片

也可能是地球上消失的某动物骨块

那气味令蝴蝶在周围叫

也有夜行者,要我校正行程

我拿出它们,每次所做的动作

都显得那么荒凉。我不知

为什么拥有了这些,却每每享用着

这笔来历不明的资产

掩饰过内心的不安,有时也

投石问路地向人讨教过

一个心虚的人,是不是天生就得到奖赏

纠缠不清的时候,我摸出它们

天色立刻转换,向路人

也向另一个自己,晃动几下手里的光芒

给没有地址的人写信

我们几乎天天在给没有地址的人写信

在这网络时代,也常常有

与想象中的陌生人通电话的冲动

白云在天,我们对着它

打手势,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一问一答

看到土拨鼠出没在洞穴

便深信它也有要去传送的口信

泥土之下,仍然有古老而期待的表情

“有人吗”——没人,也没门

对着空气,我们又要莫名其妙喊出这句话

黎明时街头谈话的女人

依然在黎明,看见街头上两个女人

手抓把月亮的碎片正谈论什么

我知道真正要好的,都是些

既突兀又祥和的东西,比如月色

比如天体陨落时,恰好已翻过山头

而正在谈论的这两个女人

是错愕的大部分人中间最从容的

两个。她们那么平静

让人觉得这座城市也是平静的

月亮走了,发光的碎片却莫名其妙

留在这两个女人手上

大街转角处,她们像两个幻象

又像所谓的月亮,本身就是她们的娘家

鱼化石

一定是鱼在游动中突然遇到一句真经

身体终于被搁置下来

生命开始幻化,鳃和鳞片

都作为固有的形状被素描一般

一笔一画地留了下来

看上去又是

变形与致幻的一部分

没有网,也没有手,再追波逐流地

纠缠着你问这问那

在谁都无法问到的另一层的质感中

只有石头知道

石头的血肉是什么

并如何庇护自己,分开

肉与骨头的关系,与人谈到

什么是人世间

可以建造的庙宇,什么才是时间可为

行军蚁

一团行军蚁就是一团星云。跟随与旋转。

傍晚,暮光暗淡,它们聚集在地上

依靠嗅觉与触觉抱团行动

上一只就是下一只的定位、去向和教主

没有什么能阻止这精致的旋转

停下来观察的我,悲欣交集

想到天上的星团也是。

在远处蚂蚁团般的星球啊,你们

真的也是。并也在旋转中

继续打磨着什么,形成一圈又一圈

行为的轨迹,形成宇宙的脑电图。

按黑暗中的知觉运行着

更宏大的精神控制更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包括我所担心的会不会走神和相互磕碰

第二天,因精疲力竭

蚁尸留下了一大片,学科上命名:死亡螺旋

口 信

坚信天底下仍有人视我同怀,需要

这种原始的送递。偏爱肃穆的慢抵达

和苦等的滋味,依旧揣着

手心里的那块石头,等它开花

为了这句话能够传到

在滚滚红尘上,时光和白发

已难以辨认谁是谁非

这个传话的人,他踏破铁鞋

对我验明正身,干裂的唇齿间

疑是含着一朵云中玫瑰

为了这句终被送到的话

我念念有语,把门前小径扫了又扫

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来自天那头

一脚深一脚浅的人,一切的苦

可能只为了说,“别等我了”

也可能,送来的是这一句:“我还爱着你”

你和地球一样,也是蓝色的一部分

活到现在,一直在计较,什么叫

湿漉漉

如此潮湿的这条命,怎么也

拧不干与晾不干

大海浩瀚,我们在荡漾中

来回走,深情地

信任着什么,并接受

另外一个中医的告知

活在湿重的身体中,你和地球一样

也是蓝色的一部分

保持着这观察,已认从

这一生积攒下来的盐,踩出的每一步

都感觉在走水路

习惯性地在空气中又做出拧把水的动作

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高原

还是盆地,都一问再问

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水性是否可靠

并常怀悲欣之心

期待大海上每一天的日出

处在逻辑与散乱之间的诗歌

汤养宗

诗歌是扬暴的,又终归要得失于安暴中。

如果我们已经知道了世界的全景全貌,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用一个视角去表现它呢?任何多种的视角被我们同时拱现(表现)在一个平面上是不会有错的,它甚至更真实以及更全面(比如毕加索们的立体主义画派就是这样),不习惯的只是我们的视觉习惯与审美习惯的局限性问题。

我们还不习惯观察这种事物多维之间关系的共时性。它看上去与日常审视感觉是相违背的、不讲理的,在腾挪与跳脱中甚至是不真实的。但它其实比我们早已习惯的真实更为真实。并且,它所显示出的事物更为全面与本真。它让我们更靠近了世界的本质,相比以往,我们从没有这样多地把握到事物的多面性及互补性。

如果哪一天我们都习惯了在二维的纸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三维或者更多维的空间,那我们一定已超越了日常视角上的对世界的认识意义。

而这一点中国古代的画师们比我们高明,传统的中国画里的散点透视法,其实早早就已经做到。同样的,在文字上也需要我们更复杂更多维地去表现事物的多面性及模糊性,以完成对世界,对文字饱满、警醒、多维的敞现,形成一首意境深沉复杂、语感诡秘转弯、思想开阔从容的诗歌。

诗歌存在于多向度的逻辑结构中,异质共生,又相互印证。以时空的双重性或多重性,来看管及组建诗歌中的多构关系,这种结构正是为了保证诗人能够把握和应对诗与语言,诗与物象之间难以和解的诗意上的不可规约性。

诗人要做的工作是在斑杂多元,甚至众声喧哗的物象中,真正听到潜在于诗歌中的众多声息,并深刻有效地一一排列出来,在语言上与这些繁杂无序的物象达成深度和解,以对齐自己心目中所需要的真实,在这些理念的争夺与取舍之间,化解文字间的异质共生及隔空化的共时性。

一定是什么在支撑和平衡着诗歌,而诗歌又肯定是不平衡的。这问题不仅来自诗歌在构成中斑杂的内质,自然也来自事体表面错开的事象关系。我们生活在一整片无法信赖的形态关系中,许多稳固的逻辑,我们用手摸上去,它的质地是粘合的,却又是坼裂的。许多可靠的事物总是在它底部的裂缝处告诉了我们更多的真实。

总是那些“分开的东西”使我们看到更完善的“整体”;总是那些“迷离的”让我们趋从于更大的“整合”;总是那些“不可信的”责令我们的理念变得“更加可靠”。诗歌的逻辑性和平衡术总是因了这些而显得疯狂,让人难以靠近和保持沉默。

“天意从来高难问”。诗意似乎一再让我们无法看到事物的起点和终点,同时事物内部循环的可以互换的结构又总是让我们望洋兴叹。生活这面魔镜一直是以它多元、多解、含混的深度牵带,令诗人难以接近它得到它捕捉到它的同时,直觉上又感到有些把握不住与不知所云。“我们害怕所有不能用语言或手势解释的事物: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闭上了眼睛,在解释无效的帝国!”(梅特林克)

而诗人千万次问道的结果,只能是通过诗人所营造的最高虚构来建立精神乌托邦,从而获得实现的可能。诗人也通常在这个方向上,通过自己深度隐喻的、多向度的文字来呈现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那种对称的失衡感。用文字上争取到的和解来完成自己与事物对话活动的顺利展现。

在这里,诗意上的逻辑结构对于文字上的规约起到了关键性的平衡作用。同时,这种平衡是技艺性的,也是情感性和思想性的;因为这种平衡术,它在纷繁复杂之间平息了许多冲突,在失衡与平衡之间把握着事物之间的共时性与共识性,让文字在整体无序的推搡中趋于合理与安静。

诗歌在许多时候一直存在于我们灵魂的不同侧面,这令我们为难,难以概括并感到不能信任。在许多时候,身体中总有“另一端”正在与自己唱反调,争夺诗歌行进的去向。这个去向有时甚至是许多个。我们是它们的斡旋者,面对所谓“当下先锋写作”的担当,我们命定地要掉落在这种漩涡中,在诗歌繁复的秩序中一直与谁对立并难以定夺。

那么多“另一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站在我们身体里,每一个都显得强词夺理,并成为自己获取诗意的歧义,解决它们的途径也只能是依靠疏通万物之间的共时性。我们一旦明白这个理念,诗歌中的任何叠影,都会因了我们对诗歌的这种认识,而拥有并拿定一份合理的写作态度。

这也是诗歌中常常要申辩的多与少的关系。我们要把它们的“多数”变成我们诗歌中的“单数”,像西美尔所说,需要“彼此尖锐对立、遥远陌生的事物找到了它们的共同之处,并相互接触”。也正是这种写作态度上的主导,诗歌留在黑暗中的隐秘性便能一一得到破解,我们手上的诗歌也变得浑厚与开阔无遮。

语言决定于思维方式,没有新的思维,便不会有什么新的诗歌,以及新的诗意。思维在诗歌里就是写作的前提,态度让一个诗人是,或者什么也不是。思维态度让一个年轻的诗人早早就衰老了,而另一个老人依然处在先锋的前沿。在诗人团队里,这是谁都不能勉强的事,自以为是肯定无效。

在茫茫的宇宙下,这一刻,当我写下某一行诗歌的时候,我感到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一个诗人突然想到自己要可靠地对世界说点什么,那么他想说的肯定是整个世界秩序中没有人援助,没有依据,甚至还难以被什么证实的一段话。

如果单单只写下或只完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文字,哪怕是属于自己迷宫中的一部分,无疑仍还在谁的圈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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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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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养宗

汤养宗,1959年生,闽东霞浦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水上吉普赛》《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三人颂》《伟大的蓝色》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多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并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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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诗刊社

编 辑:张烙莹

责 编:李昊锴(实习)

审 核:颜晨曦

监 制:林 喜

总监制:陈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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