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久远的那些事【第十六章 永远的东冲】

字体:[] [] [] [打印] [关闭] 发表时间:2022-05-14 20:25:48.0  推荐人:张金霖  推荐老区: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来源:今日老区

原创 金牛座老王 金牛座老王 2021-12-13 14:07

【第十六章 永远的东冲】

东冲,是我当水兵时福建基地护卫艇29大队的驻地。前几天在战友群里看到一条视频,才知道东冲半岛与大陆连接的公路终于贯通了,之前的东冲虽地处霞浦,但因无路使得信件须经宁德三都再到东冲,这样绕行迂回的邮路现在终成历史。

东冲半岛刚修通的公路

霞浦县北壁乡东冲村地处半岛最南端,地势独特,像是伸向东海的一只手臂,三面环海一面靠山,与宁德蕉城、罗源、连江等县隔岸相望,最窄处不到两公里,形成了扼守之势的东冲口,出口不远是蒋军驻守的马祖列岛。从早几年开始,网上有不少关于三都澳东冲村海上养殖,联排船屋和海上派出所的照片,一度成为红男绿女的打卡地。现在的东冲村已没有常驻部队,从最新画面看比我们那时候安静了许多。

永远的记忆

已经破败值班楼

据说东冲村也曾有过辉煌,明清至民国时这里叫东冲镇,1934年的镇长林俦手书的“东冲镇”石碑至今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据《霞浦县志》记载,乾隆年间在东冲镇依次建有观音宫、妈祖宫、临水宫,不幸的是这些庙宇文革时悉数被毁,但如果细数东冲村的历史,这还都不算辉煌,最应浓墨重彩的我认为是“福海关-常税总关”的设立。

1934年的东冲镇碑

今天的东冲村

静静的海面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五月八日,大清在三都澳设立中国第一个因茶而立的海关:“福海关”,并在东冲设“常税总关”下辖闽东各地常关,总务协调英美意俄日荷瑞典葡萄牙等13个国家在三都岛设立的21个商行或公司的进出口关税,三都澳自此成为中国东南贸易重要港口。据史料,1900-1917年间三都澳年平均出口茶叶11.56万担,占福建年出口总量20万担的50%以上!当年从国外寄来的邮件只要写上“中国三都澳”“中国坦洋”或“中国东冲”及门牌号码和姓名,邮件就能准确无误地送到收件人手中。由此可见那时候的三都那时候的东冲不可谓不热闹,货轮商船进出频繁,中外人等穿梭如鲫,热闹非凡。

福海关公馆楼

文物牌匾

想起我当上士(顺便普及一下,这是我们护卫艇负责伙食采购的轮值岗位)时,那是买什么都凭票的年代,茶叶和烟草都是国家专卖物资,茶农的收获只能卖给国家,上士因为每天要和村民打交道,所以我有机会结识了不少偷偷做各种生意,卖茶卖烟卖私酒的村民,偶然时我买了一次老乡自己种自己炒的茶叶,村民管这叫炒青。一斤炒青装在一个大破塑料袋里毫不起眼脏兮兮的,拿回家孝敬老爸谎称此茶内容大于形式,质量堪比福州特级茉莉花茶,内部特供,价格抵我两个月津贴,这足以证明本人具有的宽厚孝心。果然,这一斤有故事的炒青让老爸大为感动。

人生一路向前,身后总会留下足迹,在东冲和所有人的相遇相识,组成无数难以忘怀的交汇,哪怕只是匆匆一瞥。

站在营区铁门里向往看东冲村

紧靠营区的东冲村村口

营区外面就是东冲村,一点缓冲都没有,从整洁的营区水泥地到东冲的石板路,只需迈过几个台阶。小石板路几十年没有变化,总是那么湿漉漉,每天清晨的宁静总会被成群结队进村采购的上士们打破。大家说说笑笑地穿过村庄去买菜买肉采购副食品,北京城里长大的我在东冲村第一次见识了杀猪、杀牛,第一次见到长得象小树一样的空心菜,第一次看到木板房屋能住人,第一次看到365天都只穿拖鞋的人……

年轻是好奇的代名词,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营区久了,我们总能有意无意地听到些花边新闻,老兵们闲来无事聊起天来还真有点八卦,什么东冲村在解放前就是国民党模范村,有姿色的女子大都傍着中下级军官;什么国军的撤离让东冲成了活寡妇村;什么某某某在村里快活后不敢走营区大门,贴着海堤一不留神大头朝下摔成了傻子……有声有色的缤纷传言让外面的世界更加神秘,这让原本在北京只会打架玩闹的我们,居然也有了去东冲村逛逛街的渴望。据史料记载,东冲最繁华时是福海关时期,有码头有教堂有海员俱乐部,还有两条最主要的街道,据说是上街和下街,但我从当兵那天起,我就只看到有一条称不上是街的小石板路,从营区门口向东弯弯曲曲,沿山坡上上下下,小路的尽头据说就是村子边缘,是走不过去的大山深处。

总是湿滑的小路

石头房和土坯房的联姻

大胆的后现代色彩

建筑力学的楷模

东冲半岛的石头建筑几乎都在猛虎大队的营区,村里住户以木板房为主,我们从不关心村民靠什么谋生,每天看到他们忙忙碌碌,洗洗涮涮,不像北方农民种小麦南方在平原种水稻,在这个被山包围的东冲半岛上,我看到最多的劳作是洗晒地瓜米。村民在一片不大的平地上架上大缸,用擦子把地瓜也就是红薯擦成丝,洗水后晒成淀粉,而被榨尽淀粉的地瓜丝渣子晒干后就成了农民的主食,俗称地瓜米。每当炊烟袅袅,东冲村的各家各户都烧柴煮饭时,一股股挥散不去的,因潮湿而发霉的地瓜米味道就开始在村庄上空弥漫,那浓浓的令人作呕的地瓜米霉味,让所有福建籍水兵都被歧视性地称为“地瓜”或者“烂地(省略了瓜字)”。黑乎乎的地瓜米品相不佳,我也从未尝过,而且到今天我也没在任何一家福建菜馆里看到有把地瓜米做成高档食品的创新做法,这既不像某省的糊涂面(曾是乞丐讨来的百家剩菜)被包装成宴会高档主食,也不像老北京的炸灌肠(老北京人为解馋用肠衣灌淀粉,以水煎熟沾蒜汁而食)上了高档餐桌,但不管怎样,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养育过很多很多福建人的地瓜米是不应被忘记的。

地瓜米和大会堂都要有

东冲人民大会堂

东冲中学

东冲小学

东冲虽小却五脏俱全,储蓄所和国营商店是绝对会有的,别管我们的津贴能否有结余,存折好歹是要办一个的,哪怕只存一角钱,还有那个非常非常小 的,比我们营区军人服务社的商品多不了多少的国营商店也是逛东冲必去的地方。在那个小商店里,我买到过一本至今喜爱的书,波兰作家显克维支的《十字军骑士》,它让我停止了对手抄本的爱恋,开始在熄灯后用被子蒙着头,让思绪随主人公兹皮希科在14世纪末的欧洲奔腾厮杀。我还在商店铺满灰尘的 柜台角落里,惊喜地发现过一块不知年代的早已被人遗忘的巧克力,那时候哪有保质期一说,有!就是硬道理!我如获至宝的买下那块被称为巧克力的食物,回到艇上准备和小G一起分享。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眼前出现了一块蒙着些许细白粉末,像全麦面包那样的褐色块状物,我仔细掰开,薄薄的断层上有几个不规则小孔,一条被惊扰的白色小虫正蠕动着向外爬……当兵五年,除了回北京的那些天,我几乎忘了巧克力的味道,忘了北京一切的味道。第一次过中秋领到的福建本地月饼很大,直径超过十公分,外包装是质朴的马粪纸,我一激动手没拿稳,月饼“咚”的一声砸在甲板上,居然没碎没裂完好如初,月饼味道虽已忘记,但肯定如果今天给我吃,估计吃完就要去看牙医了。

有个性的门牌

成为文物并不难

狭长的东冲村往东沿海岸线再往北是个海湾,沿海是一大片漂亮的沙滩,那时候有不少木质渔船搁浅在沙滩上整修,渔民们用各种碎木板油毡草席搭建起高脚屋,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些没有户口和陆地住房的渔民,从历史上他们就被称为“疍民”。

昔日渔村的海滩到今天成了网红打卡地

在猛虎大队当兵的8个150同学中,有3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被分到艇上,从小在什刹海体校打乒乓球的同学小H被分到大队警卫排,复员后在中国社科院图书馆工作,每隔几天就免费给我送书的小R被分到东冲半岛最伸向大海最遥远的信号台,还有因为个子太高,1米9,在艇上无法行动而被分到了大队广播电影室的大H。当兵第二年,同学中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来东冲探望我们的亲人——小R爸爸出差福州后绕道来看儿子。

我负责去渔村买海鲜。

傍晚时分,该回港的渔船都已经返航,金黄色的沙滩上零零散散架着几条正在维修的木渔船,细瘦的竹竿架上晾晒着小鱼小虾,一堆堆乱麻样的渔网随意摊在一起,斑驳陆离打满补丁的衣服挂在高脚屋下像一片片晒蔫的枯黄菜叶,奔跑喧闹的孩子和几条土狗,以及慢慢升腾的炊烟让这片今天已成为网红打卡地的海滩显得生活气息如此浓厚。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渔村,第一次真实体验渔村。我几乎被渔村的美景惊呆了。因为我的出现,渔村的宁静被打破了。嬉闹的孩子放慢了脚步,正在忙活的渔民也放下手里的工具,渔村的男女老少都慢慢聚拢在我周围,用各种各样好奇的眼光投向了我。

渔村(选自网络图片)

其实我们之间并不陌生,渔村和猛虎大队码头的海上直线距离并不远,他们每次出海和返港都要经过我们码头,但到后来我才知道,东冲的渔民和我们值班点连江琯头的渔民完全不同。琯头的渔民属人民公社,即现在乡镇的渔业生产队,他们有组织有户口有陆地住房,而东冲的渔民是黑户单干户,没有户口没有住房祖祖辈辈以船为家,他们现在是漂泊到东冲半岛的海滩上暂时居住,也许过不了多久,这片海滩又空荡荡了无生气。所以,从我周围渔民们好奇的目光中不难猜到,像我这样从东冲陆地直接走过来的水兵也许很少很少,他们的好奇很像改革开放初期国人在街上看老外时的目光。

“阿冇鱼?”我问,他们面面相觑,没人回答我。是听不懂我的福建话吗?我开始舞足蹈的问,“阿?冇?鱼?”还没人理我,我几乎没招儿了。看着我的不知所措,孩子们一个个憋不住地笑了起来。说错了吗?!我越发蒙圈了。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为什么,围观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紧接着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孩子们传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连绵不断的笑声包围了我,最后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弯了腰。没有人想知道为什么,大家就是在笑,大笑,欢笑,笑作一团,就连正在煮地瓜米的女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小土狗们更是兴奋得转着圈的又跑又叫。

欢笑像一群群纯真的舞者,轻盈跃动在东冲渔村的海滩上,感染着每个人,也感动着每一个人。这是我记忆中最真诚最无邪的一次大笑。最后,我身披万丈晚霞,手拎两大铅桶(艇上习惯的用语,其实就是铁皮桶)刚刚捕捞来的海螃蟹,在全渔村男女老少的欢送下,走出海滩,走回驻地。

那天晚上,我们用东冲渔村最新鲜的海螃蟹和福建最传统的蜜沉沉来招待R叔叔。据小R说,他爸爸后来一直念叨,从未吃过那么新鲜饱满的海螃蟹,从未喝过比蜜沉沉更醇厚的老酒,那也是他第一次被看着长大的孩子们请客,而且还喝醉了。

螃蟹大年,东冲渔民卖给我0.27元/斤,我买了2大铅桶

传统老酒蜜沉沉

清晨我值更,炊事员和帮厨水兵都在忙活着各艇的早餐,整洁的码头上炊烟袅袅,厨房响起嗡嗡的鼓风机声,艇队的官兵们在岸上出操,远处传来队列喊号和此起彼伏的拉歌声。

摇橹船

这幅诗一样的画面,在我回北京后直到今天都会经常浮现,这画面也总让我想起前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不同的是,电影里是森林,我经历的是海面。那天早晨,薄雾像层罩在海面的面纱,远处的渔村朦胧得令人遐想,一艘小船划破静谧钻出薄雾,摇橹的姑娘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蓝衣服。晨雾中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她摇橹的姿势完胜任何大师级舞者,一翻一推,一转一拉,姑娘的腰身随着船撸而有节奏地摆动着……

从码头上空远眺三都澳之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