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在人间的凛冽
——读汤养宗关于清明的诗

字体:[] [] [] [打印] [关闭] 发表时间:2020-04-06 16:30:45.0  推荐人:张金霖  推荐老区: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来源:今日老区

原创 刘翠婵

清明时候,很多山成了墓山,很多地改名墓地。被唤作墓地的地方,大都有具体的指向:祖上的墓地,曾祖父母的墓地,祖父祖母的墓地,甚至是父母的墓地。父母的墓地,是顺流而下的日子里,终要经过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是隐疾,如针尖,藏在汤养宗关于清明的诗中。

前往父母坟地的路上,一些不同的野草

奔跑了起来。一朵勿忘我撅着嘴说:

“你的母亲昨晚还抚摸过我

看见了吧?我是有体温的。”

我有些不安,却只能象一个哑巴

继续听话:“他们两个有时坐在月光下说话

话里头,好象还有什么牵挂……”

说这话的苦楝子,声音是湿润的

有几棵草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远处,有谁咳嗽了一下。

而这句话我听得最清楚:“我们都是证人

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最小的男孩。”

——汤养宗《往父母坟地的路上》

有一种孤冷,从地底冒出。关于清明,关于父母,火山的情绪,冰山的写法。冷的语言,是流动的雪,是融化的冰。也许有父母的地方,才是生之所恋。此时,坟地上的一切都是热的,有体温的,撅着嘴的野草、照着父母骨头的月光、湿润的苦楝子的声音,是热的,象一家人一样围着父母。而那个前往父母坟地的人却是孤冷与荒凉的,是父母扔在人间的“孤儿”,似被遗弃的内心,独有的荒凉,幽微而巨大。“却只能像一个哑巴”,不能与人言,只能在诗中自话自说。

五十余岁的我,手摸相隔十余年的墓地

深也十多年,浅也十多年

我在外头,父母在看不见的三米深

十年也热,十年也凉。十年两茫茫,十年的掌心

总是握一把空空的心跳。这就是,人如隔

却也是肤之亲。肤之有,肤之无,我爹我娘

我又要喃喃自语:我也是余数

桃子般,在寄,终被谁摘下,放在相同的篮子里

话也是多余的话,正是

天下桃李,迟早落果。再聚首

——汤养宗《清明余话》

钱钟书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如此,活着,在人间,不过是剩在人间,“也是余数”,“迟早落果”。清明,虽在春,万物萌发,貌似一个欢欣鼓舞的节气,但因为祭祖怀人,因为阴阳有隔,所以“清风不清”,成了“天上地下人间共同的苦口日”。

想起有一年清明,母亲、舅舅、姐姐和我,在台北阳明山祭拜外公的情景。在寄放骨灰的塔楼里,逼仄的空间,很多骨灰盒放在小小的屉里,密密的格子,从地面一直顶到高高的屋顶,仰头低头,都是灰,无尽的灰。外公的骨灰盒放在最下层的角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公,早己成灰的外公。与母亲,父亲己是空气中的父亲,如诗人《空气中的母亲》。

现在,母亲己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摸不到,年龄不详,表情摇曳

空气中的母亲,象遗址,象踪迹,象永远的疑问

够不着的母亲,有时是真的,有时假的

——汤养宗《空气中的母亲》

人去楼空。空气也是空的。母亲更是空中之空。诗人在《诗歌写字条》里说到:“到后来终于成为生活无比精确又无比严厉的判官,这当中所经历的都是寂寞的功课,他在冰凉的技艺中用掉的都是他内心中无法与人证实的炉火。”诗人关于清明的诗中呈现的正是“冰凉的技艺”与“内心的炉火”的无缝对接。《空气中的母亲》《寄往天堂的十一封家书》等关于清明与生死与别离与无常的诗无一例外。常常要面对“人去楼空”的孤冷,是诗人长久以来的寂寞功课与写作意识,没有“与光阴为敌”的凛冽,诗人“抵达事物的程度与说出事物的方式”,就不可能成为他独有的“冰凉的技艺”,他“内心的炉火”就会和别的普通的炉火一样失踪于无迹。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在诗人写于清明的诗中,可以看到很多“草”的踪迹。也许草,是和清明最有灵犀的植物。"希望在水里握到另一双手,一些草与藤蔓/听到有人在说:轻一点/这一天家乡的山头,流传的都是草木的话"(《在清明》),“遍地都是开门声,墓地与坟头,门一扇扇/不约而同地打开,那些栖居在/松柏中的人,野草中的人,盒子中/和陶瓷罐中的人,擦着脸上的雨粒,在门前”(《清明的门》),这些诗中的草,并不是诗人刻意的抒写对象,只是某些心绪恰好的寄寓。但《父亲与草》中的草,是亲人,是和亲人一样有命的命。乡间,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自己的一生时,总是言简意骇:人这一世,和草一样贱。甚至说,比草还要贱。在有命的草之前,父亲的命反而成了“草命”,草有来世,而父亲,却只有一个坟头,一个长满草的坟头。

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了。他在地里除了一辈子草

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

——汤养宗《父亲与草》

活着,有时是一种平静的绝望。如弃,如熬。熬世就是除草。生生不息的是植物,不是人。那个叫“故乡”的地方,大抵就是活着你的亲人,也埋着你的亲人的地方。父亲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不是留在人间的儿女,是草。活着,是草,草草一生。死后,还是草,孤魂野草。

台湾苦吟诗人周梦蝶说,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如此,写诗也是修行。每一行诗都是修行人的“悟”。既是修行,熬世之味,就不能在诗中漫漶,这是惊险的高度,也是迷人的难度。如此,修行人的诗,都是孤山。

在墓地,有清风,有尘烟。有今生,有来世。诗人关于清明的诗,是对空的自言自语,是纸卷装的孤寒酒,无形也有形,若行云流水,水又随天去。

一纸酒,半生诗,几个亲人的坟头,是放远的目光,是皆悲的万事,也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江山,牢不可破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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