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与万千

字体:[] [] [] [打印] [关闭] 发表时间:2020-06-30 20:05:07.0  推荐人:张金霖  推荐老区: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  来源:今日老区

宁德文艺界 霞浦新闻网

【编者按】

本期选编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著名文艺评论家李一鸣写给闽东诗人张幸福的诗评《一个与万千》,并附录张幸福诗选,以诗歌的名义,怀念一个向海而生的灵魂。

张幸福生前照片

张幸福,福建霞浦人。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等,入选《2006年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排行版》。曾获1997年《诗神》杯全国新诗大奖赛校园诗人奖,参加《诗刊》社第27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诗集《阳光青青》《隐约看见大海的颤动》。2020年6月27日,张幸福因病不幸去世,享年48岁。

《一个与万千》

——序张幸福诗集

李一鸣

一个人一生会驻足多少地方,遇见多少人?

有的人生活是如此简单。故土里爬,故土上长,一生没有离开那片土地,所见所交是那村庄里的人,死后又埋到家乡的大地下,成为那块土地的一部分。

有的人就丰富缤纷得多。离开家乡,就像自由的鸟,翅膀下是无垠的大地,无尽的村落、城池,无数的栖枝。多少的人,多少事,过眼烟云。阅人无数,饱览风物,是他们人生的代名词。

还有许多人,他们的生活轨迹大略如此:童年的瞳仁里,显影父母乡亲的影像;阳光灿烂的少年,是故土学堂的时光;青春的身影,跃动在大学的讲堂、绿地和操场;自别母校,他们就常驻一个城市,工作于一个单位,偶尔会去外地出差、游走,但惯常生活在身边的,除了家人,不过就是三五好友、十百同事。

你所经历的地方,有几处令你刻骨铭心;你所遇见的人,有几位让你心头萦怀?

几年前,我从齐鲁来到京师。

二十六年了,多长的时光。大学毕业,乘坐从济南到滨州的长途汽车咣当咣当一天,才进入北镇城内。驶过渤海八路、七路,恍惚中是走过了济南的历山路、山师东路。从留校几成定局到突然改变去向,志得意满的气球,经不住一针的戏刺。一切转眼成了泡影!泪光就是在那时悄悄朦胧了眼睛。暮霭中,路旁稀疏的柳树下,吃过晚饭的人们悠闲地摇着蒲扇,拉呱闲谈;或是推着童车,慈爱地守护着宝宝的童年。那时我曾暗自思忖:他们怎么会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

如果不是一份面向全国的招聘启事,自己也就在齐地度过余生了。

15年滨州黄河岸,11年烟台大海边。认识的人,上万;打过交道的,几千;密切交流的,数十;知心的,又有多少?我的山东兄弟。

而美好的青春,泼洒在那块土地;成长的身影,跋涉在那块土地;泪水、汗水、血水,滴滴浸润于那块土地。爱过、恨过,期盼离开而又充满不舍的那方土地。

而他的童年是在福建霞浦小村度过的。朴实的乡风,温暖的亲情,长空静美,大地葱茏,雨水淅淅沥沥,溪流潺潺淙淙,牛羊娴静,鸟鸣嘤嘤,他与世界会心相视,心灵中氤氲平和的风。20岁,意气风发的他步入省城,福州大学建筑系向他奏鸣了石与瓦、光与影、结构与意境的旋律;后又踏入静谧的清华园,书、画、印古典之美的光,照亮他的生命。他或常忆第一本诗集《阳光青青》出书的时刻,二十多岁的生活充盈阳光;也会回眸组诗《水手》荣膺全国新诗大奖赛校园诗人奖的时分吧,那时的日子多么青青;他也不会忘记与老诗人蔡其矫共同发起成立福建省诗歌朗诵协会的日子,年轻的副会长兼秘书长青春的脸,好不生动;他当然忆念骑自行车从福州到北京长达28天的行程,风里、雨里、阳光里……又怎能忘却,第27届青春诗会的场景,那激昂、那婉约、那诗的芬芳。

人生充满偶然,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大偶然。

2013年,我们俩的人生产生了交集。

鲁迅文学院,白底红字的院牌旁,一个黑壮如齐鲁塔松,一个安静似闽南新榕。

鲁院,青年作家心中的远方。

奔向鲁院的路,不平坦。

怎会想到,一个似乎远离文学很久的文学中年,跋涉二十多年后,遇到回归文学的机缘。中国作协以宽广的视野、博大的胸怀,在众多奔行而来的著名作家、评论家、编辑家中选择了最不被看好的那个,从此他的职业生涯与服务中国作家密切相连。

无数前辈曾在这里耕耘,无数名家曾在这里成长,无数新秀曾在这里诞生。从丁玲、张天翼,到贺敬之、雷抒雁,一代一代文学大师、教育前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鼓楼、在八里庄、在芍药居,开辟一座又一座家园,建构起鲁院巍峨的物质和精神大厦。

郭沫若、周扬、茅盾、叶圣陶、老舍、曹禺、艾青、赵树理、冯雪峰、柳青……一个个闪光的大家走上鲁院的讲台。

马烽、邓友梅、蒋子龙、王安忆、何建明、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麦家……当代文学从这里出发,迎接喷薄的黎明。

缘此,这里被冠以作家的摇篮、文学的殿堂。

一个学文学的人,能够把职业、事业与生命融为一体,谁言不是人生的幸运和幸福,命运的眷顾和垂青?

大凡到鲁院研修的中青年作家,无不铭刻了许多艰辛的记忆。

向往、报名、排队、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一期、又一期、再一期……一年、一年、第三年……有的头发等白了,也没能叩开鲁院的大门。

2013年5月,49名中青年作家脱颖而出,从全国各省市、各行业、各民族,跋涉千山万水而来,来到期待已久的鲁院芍药居校区,这个宁静安闲的园子,红尘中的一方净土,闹市里的一个憩园。

心无旁骛的潜心,沉浸涵泳的舒心,如切如磋的交心,且行且思的走心……

思与思的迸溅,诗与诗的对话,中与外的握手,古与今的融通……

每个夜晚,每扇小窗,一个键盘、一张屏幕,一腔心绪,一幅剪影……

那剪影里有一位来自福建的诗人。

温和、温情、温厚的张幸福。

踏实、朴实、真实的张幸福。

生命和诗歌融入大海的张幸福。

阅读张幸福,仿若读大海,读生命,读人生,读世界。

《海螺里有多少惊涛骇浪翻滚不息》《那是一整片一整片大海的呜咽与哭泣》《爱是船沉下后静静的水面》《我的书架上挂满海浪的笑声》《一滴水一转身摸出一堆盐》《如果让我成为缓慢的珊瑚》《我所经历的沧桑已全部忘记了我》《我提起整座大海的澎湃》《我在黑色的午后用渔火引爆光芒与声响》……

那里有巫性。黎明前的黑暗时刻,现代人的孤单感、忧虑感、艰难感、恐惧感、无望感,在大海扭曲、挣扎。

那里有神性。人类对光明、对美好、对未来的追求,在波浪里盘旋、汹涌、升腾……

那里有诗性。魔幻般的原始想象在澎湃、陌生感觉在贲张、灵性思维在闪光……难以言传的表达,使人体味心灵的激动、体味人的精神的成长、体味世界的神秘和本质所在。

那里有一个骑在波浪上的诗人,浑身金光闪闪,有着大海的斑纹。

此刻的我,又与他相遇在诗中。

我看到了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

我看到那个少年波澜的生命、壮阔的人生。

我看到了平与奇、少与多、弯与直、因与果、偶然与必然。

我看到了一个和一个,一个和万千——

那全部的世界。

张幸福诗选

那些灵魂走了

一个穿蓑衣的渔民在岸上弯着腰钓鱼,

一个一碰就化成海蛇的女人飞起,

一团废提坝后的黄色光,笼罩着夜。

一群从白到紫的灵魂,

在我的空眼窝里偷窥世界,伸长四肢。

那些浮动的散木,青光眼的礁,

半裂的贝壳残骸,也默默走在路上。

不能带走水里的秘密,

我长出了鱼鳃和尾巴。

目睹过我童年的第八条浪,

它在我的耳朵里盘旋。

我们在海里冲刷越来越长的亲人,

如同一只歌唱的虎头鲸,

紧咬海的唇,潜入深海并侥幸活着。

宁静的大海

在你身体右侧打开的波浪上,

我的家乡是一张起伏的地图,

一把破画夹和一艘静止的石船。

多少年来,在沙滩上与少女们追逐的场景,

总是将我怀念。小捕鱼船绕过暗礁,

渔民们一次又一次放下空空的网。

有只鸟说,让爱上远航的石船犁入深海,

让海豹与大鲸互相撕咬,和我一起遍体鳞伤。

另一只鸟说,让被台风砍掉头颅的灯塔,

愤怒在秋天的波浪上,继续睡在我的怀念里。

我抬头。我仰望星空。我不想奢谈大海。

我在北京朦胧的早晨看见了远方浩瀚无边的蓝。

谁在海水的愤怒中倾听我的叹息

我把我的手放在海水里,

手摇摆,安慰我。

我把我的脸放在海水里,

脸安静,停止流泪。

我把我的眼睛放在海水里,

水要擦掉死亡的痕迹相当简单,

眼里飞翔的每一只鸟,

都是一堆不能合眼的白坟。

我把我的耳朵竖立浸在海水里,

整座大海携带着一大群时明时暗的幽灵们

哗哗作响。

又有谁,在海水的愤怒中倾听我的叹息,

微弱,但无法停止。

一只海豹边舞动边松开平安夜的琴弦

此刻,我庆幸我还活着,能呼吸,能倾听,

平安夜如一首优美的琴弦滑过我的身体。

一只海豹在星光里追着自己的光。

一只散失了故乡的海豹找不到它的灵魂,

但它会足够的力量让天空降下怜悯,

令我在这个平安夜举杯喝酒却坐立不安。

平安夜发出被折断成一节一节的爆响,

我爱过的女人独自爬上一座岛屿突然痛哭。

“我不能被你按出海洋”海豹解下它的皮肤,

它在几乎直立的畸形波里重新诞生,

它说它要游进我,和我一起移开这沉重的夜晚。

但愿在大理石般的浪墙上,血能拽住一张

迎风招展的白帆。在缄默的大面积寂静中,

我开始打量周围的海水。岛屿。船尾巴。

海蜗牛展开三寸触角。

我说过我要娶走的海豹半跪着,微张着嘴,

抚摸着脆弱的脚踝,和我站在海底呼喊:

善待海水。这是我们的家园。把裂隙

重新放回岩石。湿漉漉的斑纹里万物生长。

海水轰鸣着荡漾在我的体内

我遗忘了我的脸,走在一条死亡的婚姻之路上。

一阵阵海水走进我的骨头,

将带领着我的血液在树冠上歌唱,

我相信。

在北京零下七度的黎明里,

大海抱着一条鲸鱼,将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

在我命运的深渊种上三条黄尾巴的风暴,

它说,三声呻吟之后会传来三声嚎叫,

我相信。

海水就这样轰鸣着荡漾在我的体内,

发出空空的震响。

你将面容平静,全身发光,带着我走上高处

——世界是如此宽阔,

我所经历的沧桑已全部忘记了我,

我相信。

纺渔网的少女

看见那个少女的下午已过去一段日子:

整座屋子垂下长长的绿网,

灶台闪烁着一点点星火。

如一只半锈的铝皮铁铜,

我从城市跌进大海的手臂。

她洁白的脸庞上回游着红晕。

一长条绿渔网毫不忌讳得涌上她的胸口,

偶尔起伏。

在这个渔村,鱼尾部会长出小小的人类。

那个少女,把眼睛退化成盘曲状的石头。

风暴里我看见她纺出大海的羽纱:

海面上漂浮着两次我与她的默默无语,

那些沉默的光亮,一路安详陪伴我向北漂流。

船与器皿

“人若自洁,脱离卑贱的事,

就必作贵重的器皿”。

此刻我和一寸寸光阴和解,洗清内心的黑。

远方海浪哗哗作响,枯死的草

一动不动。我一叫喊就被一座礁石捂住嘴,

一转身迎面遇见一艘死去多年的船

——它们都穿着半裸的霓虹灯的光,

和一个上身长下身短的渔妇一闪又消失。

这是多年以后的我,在没有腥味的风中,

蹲在北京街头梦见的一个场景。

百合花中燃烧着一座大海

一朵,两朵,一群的百合花,

站在在遒劲的树枝上。

她们呼喊,她们欢笑,她们哭泣。

当我的手指滑过她们娇嫩的肌肤,

微微的香气诱惑了我整整一生。

姐姐般的百合花啊,

为何你的消失会如此迅疾,

从此枯萎在时间的深处?

在沉默中,在大风里,

我是你悄悄深藏起的一座浩瀚的大海,

那里有一粒粒渔村,两个岛屿和一首歌,

那里有人死去,有人跳舞。

姐姐般的百合花,

我多么愿意成为你心脏中燃烧的大海。

黑锚

锚是船的一只手。青黑的爪,铁链一滑

哐当一声,船慢慢就抓住了海的身体。

每当我累了,就渴望有一个锚,

黑着脸,紧拽我,哐当一声,

慢慢抓住漂泊的生活,让它缓慢下来。

这锚,拉着我的血肉,或者欲望。

它让你疼痛。当然,也让你滑不到

更深的漩涡。

父亲

父亲 你是否曾经如我今夜被海水覆没

月亮下山了 我在那个少年居住的船舱

是不是你曾经起伏的家园

父亲 我可以让渔船上的鸟鸣

肆无忌惮吗

一个手势

你的温暖火热电击我

让我看见了更芬芳的事物

在你曾经经历的地方重演

快沸腾了 快了

父亲 海水好烫好热

抱住我 父亲

而后拍着我的肩膀说

一起回家吧 兄弟

来源:宁德文艺界

值班编辑:刘桂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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